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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蒙代尔:我们重回缺少国际货币体系的时代
2021年4月4日,被誉为“欧元之父”的经济学家罗伯特·蒙代尔(Robert Mundell)教授辞世。蒙代尔教授于1974年起一直担任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教授,被认为是最优通货区理论的创始人,为欧元区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于1969年策划了欧洲统一货币的初始方案。他是标准国际(蒙代尔-弗莱明)宏观经济学模型,增长以及通胀理论,蒙代尔- 托宾效应和供给学派的先驱,并对非洲和转型经济体颇有研究。Mundell 教授著有若干部经济学著作,并在国际经济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上百篇文章,撰写了大量关于经济理论、国际经济学、转型经济体和国际货币体系史的内容。他因其在“不同汇率制度下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效果分析以及最优货区理论”获得199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2013年,蒙代尔先生应邀参加上海论坛,担任主旨演讲嘉宾,并与林曙教授展开一次对话,其中谈及人民币国际化问题,我们在此发布对话内容,以示对蒙代尔教授的致敬和纪念。
蒙代尔先生在上海论坛年会,摄影:刘畅
今天,我们重新回到了美元国际货币体系的时代。1971年,伴随着尼克松总统取消美元同黄金的自由可兑换,布雷顿森林体系土崩瓦解。其他国家也将自己的货币同黄金脱钩。那之后不久,这些国家在华盛顿加入了史密森学会,又重新回到了盯住美元的固定汇率时代。但这也没维持多久。纯粹的美元本位制是一个单纯的汇率,但是对于如何确定、谁来确定通货膨胀率却没有一个共识。之前,黄金的总量可以决定这一切,现在美国的货币政策来决定,但是由于欧洲国家认为美国的货币政策对欧洲来说过于宽松,不愿意使自己的货币升值,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仍然缺乏共识。
因此,在1973年的6月,各国决定废弃当时的国际货币体系,允许完全的浮动汇率制度出现。这个问题并没有任何协议。欧洲各国希望重回固定汇率体系,其他的一些小国家也希望如此。最终,国际货币基金会的协定条款获得了修订,之后我们就有了现在的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
欧元区的诞生产生了一个可以同美元相抗衡的货币区。而中国的发展也预示着它有获得与美元区和欧元区同等地位货币区域的潜力。那么接下来,我们必须坐下来好好思考一下,对于这样一个即将成型的新兴的,并包容了不同结构和政治力量的体系,什么样的货币体系是最优的。我们正面临一个抛弃当前的旧货币体系,建立一个全新的更好的货币体系的机遇。
除此之外,仍然存在一系列的系统性风险,这些风险数年来持续地损坏着国际货币体系。例如20世纪70年代的石油危机,以及80年代的国际债务危机(该危机时由于墨西哥和其他拉美国家违约造成)等。同样也有储蓄贷款危机,例如90年代的亚洲经济危机以及前不久发生的国际金融危机。所有的这些都起源于汇率的大幅波动。80年代的危机就是由于美元走弱,欧元大幅升值引起的。发展中国际在美元弱势的时候借入大量债务,但是接下来他们却不得不以越来越高的价格偿还这些债务。这导致了这些发展中国家的大面积破产,从而引发危机。
亚洲经济危机最初的导火索是1994年人民币的低估,但是95年到98年日元的贬值有着更加严重的影响。美元兑日元的比率从1美元80日元下跌至1美元兑148日元。这就造成了美元的强势,接着波及到所有其他最终深陷亚洲危机的国家。而伴随着2008年次贷危机以及2007年8月美联储大范围救助而来的金融危机,也同样是因为美元的升值。正是由于美元作为一个安全资产的想法使得弱势货币变得更加弱势,从而导致了汇率体系的巨大波动。
紧接着,2011年,轮值G20主席的法国总统萨科齐,对国际货币体系做出了3点批评。他首先指出了原材料价格的过度波动,其次,他批判了国际汇率的不稳定,最后,他提出,由于像IMF这样的组织权利较小,国际货币体系缺乏监管。当然,还远远没有到引起灾难性后果的地步,但是考虑一下这些无效率,并且找到一些方式来改善国际货币体系,仍然是非常重要的。我个人认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国际汇率的不稳定。如果我们无法稳定美元兑欧元的汇率,那么全球货币体系也将不复存在。汇率的完全波动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货币体系。
这种每一种货币都可以与之兑换的货币的职能,就像过去的黄金一样。在金本位制下,不存在固定的汇率制度。所有的货币都直接同黄金挂钩,黄金通过自由市场决定了汇率,这就使得国际的汇率在一个较窄的范围内是固定的。
困难就在于如何能够找到一个黄金的替代品。黄金无法制造出来,它们只能从地下开采出来。因此它就有独立于货币之外的很大的内在价值。在缺乏一个世界政府的前提下,各国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国家主权来建立一个有效的国际货币体系。那么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没有纸币,使用金本位的货币体系吗?我完全支持这种想法,但是在布雷顿森林会议中却没有这种设想。他们的确有一些计划,但是却从未真正实现,因为各国在政治上没有对这些计划达成一致,并且当时的美国对于如何运行这种计划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解释。
我想要强调的是,当今的货币体系也不是一个彻底的失败,当然也不需要一个彻头彻尾的修正。对于像中国这样的国家,它是非常有效的。在这期间,中国积累了4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在金本位制下,这会导致其他国家储备货币的流出,从而引发危机。美联储持续印发货币的能力使其具有类似于央行的职能,支持了发展中国家,例如中国,的外国直接投资(FDI)。对于中国来说,这创造了奇迹,使其能够运用外国投资建立起自己经济发展的基础。
我们并不想毁了现在的国际货币体系,它有些方面还是不错的。也许是存在的时间太久了,但是对于未来的货币体系,我们仍然希望能够保留现有货币体系的一些机制。新的货币体系应该是非常灵活自由的。尽管对于建立一个灵活的货币体系有一些批判,认为可能是造成通货膨胀,但是目前的货币体系却没有造成通货膨胀。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都没有出现通货膨胀。我们必须考虑世界的三个主要方面:我们必须建立起一个国际货币体系。我们不能放弃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但是我们可以做出改进。最大的改进就是要稳定美元兑欧元的汇率。中国的汇率是盯住没有的,因此当没有兑欧元的汇率变动的时候,人民币兑欧元的汇率也会出现波动,这就会带来问题。现在的市场是非常巨大的,我们也必须考虑这一点。但是,在缺乏是一个世界政府的情况下,我们能有一个世界性的货币吗?
甚至在美国也存在这样的情况。现在的失业率为7.5%,大约200万人口。随着劳动力数量的增长,不断有未受过教育的劳动者面临失业。他们无法获得现有的职位。在法国,我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数字:那儿有300万的失业者和300万的职位空缺。他们没有将这两个数字混合起来,是因为劳动力技能的不匹配。这是结构性失业的一种。欧洲的问题同欧元引进之前的问题是一样的。在70年代,这种低教育水平的失业者在整个欧洲是非常多的。60年代,欧洲的政府支出大幅上升。我曾经做过一次这方面的研究,政府的支出在70、80、90年代平均占到了GDP的25%。这个比重一直上升到了50%,但是投向却不是基础设施,而是社会保证养老保险以及医疗计划。人们希望这些,政府在启动这些改革的时候也很不负责任地在迎合着人们。
但是政府却没办法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来为这些支出埋单,这造成了政府财政赤字的高企。意大利在进入欧元区时,财政赤字达到了GDP的120%,希腊达到了GDP的110%,比利时达到了GDP的130%。即便是这样,仍然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那些无准备金的负债也必须加以考虑。当你纵观数十年来的经济重创,你会发现政府都在无准备地利用财政预算来弥补支出。真实的债务规模要远远大于表面的。这些个别国家面临的负债或者说超支问题就像潮流一样在欧洲区内蔓延。
像希腊这样的国家在福利上的支出同德国的水平相近,但是它的人均收入却比德国低得多(德国人均收入是希腊的2.5倍)。因此,希腊陷入破产,必须得到援救。现在希腊不得不节俭开支,但是希腊人却将失业问题抛给政府解决,并进一步加深了财政赤字。无论怎样,希腊已经做出了一些重大改变。原来希腊的1000万人口中的90万是政府公职人员,这个数字近似于总人口的10%,现在这个数量已经降到了大约70万。但是这仍然是不够的。不论怎么样,这都是一个重大的改变,强调着人们必须做出一些计划以防止受到伤害。有些情况下,你必须制定一些税收政策,但是过高的税率又会导致一个无效率的经济运行。
解决这种困境的一个方法是采用更加扩张性的货币政策。许多人都考虑到了这一点,这其中包括欧洲央行高层,Mario Draghi先生。无论是什么样的指令,欧洲央行都表示绝不会采取任何会造成通货膨胀的措施。没有人想要这样的措施。但是也有另外一个指令,那就是为了拯救欧元,Draghi将会采取一切措施。其中一种解决方式就是使得欧元的汇率走高。去年这就发生了,这是银行的失误。
要么各国都采取更负责任的态度,要么就必须有一个能够管制各国的更强的财政中央集权。如果想走出目前的困境,各国都需要稳定自己的支出。德国相比其他国家更加愿意借出更多的资金以帮助恢复其他国家的稳定。但是建立一个像欧盟区一样的货币联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主张。9个国家已经面向破产,其原因并不是缺乏财政联盟。原因在于国家的支出。国家财政长官可以稳定支出的增加,也可以消减支出,但是这需要一个大面积的权利转移。
惊闻世界著名经济学家,199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蒙代尔(Robert Mundell)教授昨日在意大利逝世,享年88岁。蒙代尔教授可谓天才级的经济学大师。他在宏观经济、货币、贸易、汇率和最优货币区等多个方面都做出开创性的理论贡献。过去20年他频繁往返于中美之间,跟中国经济学家交往甚密,经常在论坛上见到他。大约2008年,我们共同受邀在首尔出席论坛(见图)。2013年他应邀出席上海论坛,我和他在车上完成一场有意思的对话。这些年不再听到他的消息,从张五常教授那里得知他患病多年,居住在意大利某岛上的家,不料昨日离世。蒙代尔先生安息!
——张军教授
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院长
复旦发展研究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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